Friday, January 21, 2011

黑肉


我的小提琴老师曾对我说,练曲子不在乎多少,最要的是一定要把一个曲子练完美了,这样无论在什么情形下都可以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保留节目。

正如记住我的小提琴老师的教诲那样,在请客吃饭上,我也全心全意地"专攻"一道菜,不管招待什么样的客人,我都有一道不仅拿得出手,而且令人吃了难忘的主餐,它就是我的保留节目"黑肉"。

"黑肉"的正式名字叫Fred Steak(福莱德牛排),是一种看上去黑糊糊的牛排,它的做法不仅复杂而且神秘,只有一个叫Fred的老先生知道。读到这里,你一定着急地想知道"黑肉"的做法吧,不是我卖关子,我真的不知道,在这里我要向大家老实"交待",其实我的这道保留"节目"是"作弊"买来的。

Fred早在70年代在我们住的南面20多英里的小城Los Gatos开了一家肉铺,他自己爱吃BBQ( 一种碳烧)烤肉,他常把牛肉隔夜用调料淹一下第二天再烤。经过反复琢磨他配制了一种秘方,牛肉在他的淹泡后成墨黑色,但BBQ以后,肉又鲜又香。来Fred店买过黑肉的顾客,百吃不厌,一传十,十传百,黑肉名气大振,就这样大家正式命名黑肉为Fred Steak,Fred的肉铺也因此而"发"了,一直到80年代中Fred去世,Fred的黑肉从没有断过货。

黑肉的配方究竟是什么呢?没有人知道,它看上去象刚从墨汁里捞上来那样,墨黑,墨黑,凑上去闻一闻,肉上散发着很强烈的大蒜"臭"味,真的很难了解肉里的奥秘。Fred只把秘方单传给了他唯一的儿子,Fred去世后,在1989年,Fred的儿子把父亲的肉铺搬迁到现在的斯坦佛(Stanford)购物中心。我没有见过Fred在Los Gatos本店的样子,斯坦佛购物中心是我们这里有名的高级商场,听说租金特别贵,连Louis Vuitton这样的大派店在这里也只有一闩中等的门面,Fred的肉铺能在这里有一席之地,可见这黑肉有多"牛"了。

Fred的儿子把爸爸的店装修得有一定的规模,还给肉铺改名为"S ch aub's"。从店名来看,它象是犹太人的姓,我不知道Fred是否是犹太人,这会不会是他家的姓。犹太人善开肉店,我在澳大利亚Bondi海边住的时候,记得那里附近几家肉店的主人都是犹太人。在犹太人密集的纽约,我也常见街上许多肉店老板是头戴小帽留着大胡子的犹太人。犹太人出售的食物一般称为Kosher Food,Kosher Food是犹太人严格遵守圣经上的要求准备的食物,特别是对牛、羊、鱼类的屠宰过程,凡是Kosher Food都有很高的食物卫生标准,它们通常由犹太牧师Rabbi亲自检验才能通过。因为犹太人的信仰里对饮食卫生很讲究,特别是对荤菜有很多限制,传统的犹太牧师Rabbi,不仅负责在教堂里传教,他们还兼职为家禽和肉类的质量检验官,由他们检验过的肉类是保证卫生质量的,犹太人称它们为kosher肉,可以放心食用。如果Fred真的是Mr. Schaub,那么这黑肉的配方里也许有犹太人的特别佐料,说不定黑肉还是kosher肉,它一定是不会吃坏肚子的。

我第一次吃黑肉是很久以前在艾伦家。记得那时我刚从澳洲搬来加州,艾伦是我到湾区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她比我年长一二轮,早年从台湾来美留学,当时她已在湾区住了近二十多年了,可以算是"local(当地人)"了,对初来乍到的我来说,艾伦是我生活的"黄页"(美国的电话本叫Yellow Page),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先向艾伦请教。

一天艾伦打电话给我,"明天来我家,我请你吃黑肉。"我当时并没有搞清楚黑肉是什么东西,心想艾伦请吃的东西一定不会差,我欣然答应。

去艾伦家那天是一个夏天的傍晚,艾伦的家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她家的房子从街面上看很不起眼,矮矮的平房,木窗、木门,连房顶的瓦片也是木片堆积的。走进正门,迎面是客厅,屋里暗暗的, 我对屋里的摆设完全没有印象, 一扇大玻璃窗把窗外的风景尽收眼底,仿佛象一个大电视银幕,里面正在播放一个风景如画的影片。客厅两旁是窄窄的走廊,厨房和几间卧房一字排开,所有的房间都有窗朝西开着。

从厨房的拉门走出去是一个宽敞的木头晒台,临空架在山坡上。夕阳西下,从晒台上放眼向远处眺望,天边是远山,它们淡淡的象是云,远山的前面是浅湾,浅湾的水面上闪着夕阳微弱的反光,一条高架公路穿梭在数不清的民房和树木中,忽影忽现地,大概还没有过上下班交通的高峰期,高架上的车辆 一辆接着一辆, 它们象蚂蚁搬家那样,步调一致地向一个方向慢慢地挪动着,那是我第一次在高处观看硅谷,没有想到这平凡的硅谷竟然也有这般动人的风景。

晒台上一个简易的烧烤炉子上正冒着烟,艾伦拿着一个铁夹子走到炉子边,当她一打开炉子上的锅盖,一阵强烈的肉香扑鼻而来。"好香啊!你在烤肉吗?"我回头问艾伦。"是,你来看看,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黑肉",艾伦一边用夹子翻着炉子上"吱吱"作响的肉一边对我说。我走近炉子一看吓了一跳,炉子上躺着一块黑糊糊的东西,它象一块壁炉里烤了一夜后的木炭,艾伦见我吃惊的样子笑道:"别怕,它样子难看,等一会吃起来可香了。"
黑肉烤好了,艾伦在砧板上把黑肉切开,外面干乎乎的黑肉在快刀下仅然流出汁来,里面的肉并不黑,它成淡粉色。等艾伦把肉分给我,我立即举刀迫不及待地向肉割去。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这黑肉真的美味极了,它有一股与众不同的香味,介于中国南方的酱油肉和老美的火腿肉之间,看着似碳色的黑肉,我原本猜它会不会是被熏烤过,但出乎意料,黑肉虽似碳,然而它全无烟味。

艾伦为我倒上一杯红酒,她说,吃黑肉一定要配红酒,就象吃大闸蟹要沾醋一样,红酒可以让黑肉更有味。我接过酒小酌一口,果然嘴里的肉咸味减少一半,但鲜味有余。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艾伦轻声对我说:"我过几天就要搬回台湾了",听到这消息我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艾伦告诉我她长达两年的离婚手续终于有了结果,她对我感叹道:"离开硅谷我没有遗憾,因为我向往我将在台湾开始的新生活,但令我留恋的是这黑肉。没有人会相信,如此难看的黑肉竟然会是那么美味无比,它不是也提醒我们在生活中对人对物千万不能以貌取人。"
我一边细嚼慢咽着黑肉,一边同艾伦聊着天,夜幕不知不觉地降临了,硅谷没有高楼也没有霓虹灯,这里只有夜的寂静和树的剪影,那天晚上我不记得有风,也不记得有月,只记得有将同艾伦道别的忧伤和那回味无穷的黑肉。


十七八年过去了,我对湾区的生活越来越熟,自己几乎也成了朋友们的生活"黄页"。虽然 艾伦回台湾定居后没有再同我联系, 但她介绍我吃的黑肉却成了我家餐桌上的保留节目。每当有稀客从远方来,我就去Scha ub's买上一块黑肉来烤,每当黑肉在炉子上被烤的"吱吱"作响时,艾伦家客厅里那扇似电视屏幕的大窗,她晒台上夕阳下的远景就会悄悄地在我脑海里出现,艾伦在台湾是吃不到黑肉的,但吃过黑肉的人大概永远忘不了它的味道和它的"故乡"硅谷。



Monday, January 10, 2011

养老金预支







一天好友迈克见到我就睁大着眼睛问:"你猜,我老爸一个月在养老院的支出是多少?"" 猜不出,是多少吗?"
"九千多呢!"
一听到这个数字,这回轮到我把眼睛睁得比迈克的还大,我问;
"真的吗? 你说的是美金?"
"真的,是美金,绝对不是人民币。"
我叹息道:"太贵了,这对你爸不公平。"迈克也感叹道:"我也这么想,他一生最舍不得的就是花钱。"接着我们沉默了,各自陷入自己的思想里。

迈克的老爸今年91岁,勤俭了一辈子的老人什么也舍不得丢,他家的车库早就停不进车了,因为里面堆满了老人舍不得丢的旧东西。迈克告诉我,他老爸的车库里有两只旧冰箱,几辆他和他姐姐小时候骑的脚踏车,有不知多少年积下来的包圣诞礼物的包装纸,还有大大小小一大堆的空果酱瓶子,大概是他老爸老妈几十年吃下来的。迈克说,如要帮助他爸清理车库,没有几个星期的全天工作日是完不成的。

一年前迈克的老妈过世了,腿脚不利落的迈克老爸因无法自理生活,于是住进了附近的一家养老院。我随迈克去养老院看过几回老人,那家养老院虽然坐落在风景如画的半山腰上,但从迈克老爸房间的窗口望出去,除了一堵高高的水泥墙,不要说风景了,就是天空也只要歪着头才能看到巴掌大的一块。

迈克老爸要了一间单人房间,房间里除了一张可以自动升降的病床,一只老掉牙的电视机,一只床头柜和一张轮椅,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四壁徒墙,一盏没有生气的日光灯无精打采地24小时点在房间的一角。养老院的伙食是以营养为主, 保你吃了不缺任何维他命,但菜谱却是一成不变的死板,几个月吃下来,它能让胃口好不挑食的人也不想继续在这里搭伙。

想到迈克老爸养老院的处境,这九千多美金的待遇令我不寒而栗。一个人辛苦工作一生,勤俭生活,年轻时从不大手大脚消费,老了为了如此这般地活着却要变得"慷慨"起来,大把大把地花钱,如果在这样的养老院里躺上个十年八年的,恐怕卖一栋房子的钱也不够用。我们拼命工作赚钱,供房贷,难道到头来就是为了付养老院而要倾尽荷包吗?我被自己消极的思想压得喘不过气来,决定放弃面对这种残酷现实的畅想,也许听其自然是让自己继续无忧无虑地活下去的唯一的出路。

圣诞节快到了,为了庆祝节日我最快乐做两件事。一是,自己动手做贺卡,坐在火炉前,打开通讯录给远在天边或近在咫尺的亲朋好友写上几句问候的贴心话,在忙忙碌碌的一年即将结束之际,面对这些熟悉的名字,想念一下同他们结识的情感,心里犹生一些温馨的情感。二是,上街Shopping。老美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民族,他们平时从来不搞请客送礼联络关系这一套,但圣诞节期间一切都变了,不仅每个家人要相互交换礼物,就连邮差,花匠,清洁工,看孩子的也不能忘了送一份圣诞礼物,举国上下人情味浓浓的。
我在美国除了先生以外没有任何直系亲属,每年圣诞节除了给青青、远远还有一二位小朋友买一些礼物,我的重磅礼物的采购就全为先生一个人买了。先生是我家的"劳动模范",一年四季为工作奔波,辛苦是不用言语了,一年一次的慰劳我向来大方。每年圣诞节我都会去Neiman Marcus 或 Sakes Fifth Avenue 那样的高级百货店为他买几件名牌衬衫。尽管为先生买礼物我不会在乎价格,但我也将尽量把预算控制在一千元之内。

今年圣诞节前我来到旧金山市中心,对照着手里的名单给每个人买礼物。当我走过一家表店,我放慢了脚步。在珠宝首饰里我对表情有独钟。尽管我今年没有预算给自己添一块名表,但进表店看一看,了解一下表的款式未尝不可,我一边想一边推门而进。表店里琳琅满目地陈列着世界上各种名表,每一种品牌的表各有诱人的地方,我沿着柜台一边走一边欣赏着它们,就在我快要走出店时,一块男式白金圆表"跳"进我的视野,这块表的表面设计大方,简单高雅,还有一点上海说的"老克拉"味道的。我走进柜台再仔细察看,这真是一块少见的好表。一位身着挺刮考究衬衫的中年男人向我走来,他中等个头,浓眉大眼,厚厚的嘴唇上挂着和蔼的微笑。"要不要我把表拿出来给你欣赏一下?"他一边说一边不等我回答已打开锁住的柜台把表拿了出来,"这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名表Girard Perrgaux 的1966 Classic收藏版,它不仅有收藏价值,而且保值,也可以作为一种投资。"他接着向我介绍道。其实不用他向我推荐,这些道理我都明白,重要的是我已被眼前这块具有古典美的表完全征服了,这样的表不必打听我想它的价位一定是万元左右的。这位自我介绍叫盖勒的卖表商见我有心动之意,主动把挂在表链上的价格牌反过来给我看,果然不出我的意料,表的价格是一万三千美元。盖勒一定看出我对表独有衷情的样子,他充满诚意地对我说:"我知道爱上这样一块有品位的好表是很难弃它而去的,因为是圣诞节本店在大酬宾,我可以给你打八折。"我一听盖勒的报价脑子里的计算器迅速活动起来,这么好的优惠我知道如不是圣诞节搞促销很难有的,但我在走进店前并没有计划要花这笔钱,再说送这么贵的圣诞礼物给先生远远超出我的预算。但我转念又一想,这不是相当于迈克老爸一个月的养老院支出吗? 为什么我们现在要不舍得花钱,买一只这样优秀的好表可以一辈子享受它的价值,为什么我们要等老了,住进养老院才舍得花钱呢?想到这,我微笑地拿出我的信用卡对盖勒说:"这表我买了,请麻烦替我包一下,这是我送我先生的圣诞礼物。"圣诞节的除夕,为了保持17年来的传统,青青,远远来我们家一起吃圣诞大餐和过夜,第二天一早我们四个围坐一起拆礼物,其中有青青和远远送我的折叠咖啡桌,香槟酒,沐浴露,光光千里迢迢从菲律宾带回来送我们的菲律宾手工艺品,还有我送青青的意大利玻璃首饰和送远远的Polo运动衫。

在我给光光递上我的礼物之前,我先给大家讲了迈克老爸养老院开支的故事。大家知道我醉翁之意不在酒,催我快一点倒出真"名堂",于是我拿出那只包装精美的盒子和一个信封给光光。

光光是一个有教养的"绅士",接过礼盒和信后,他并不急于去拆礼物而是先打开信封,里面是我写给他的一张纸条,光光展开纸条向我们大家读起来:"亲爱的光光:这里是你第一个月养老院的支出,我提前40年先替你预支了。Enjoy Now(现在就享受吧),爱你的呆呆"听到这里大家的好奇心大增,心急的青青对光光说:"快打开看看吧!"

礼品盒在四双眼睛的注目下被打开了,"啊,这表太美了!"青青第一个惊叫道,远远也捧场道:"真的不错,一个月的养老院费用,值!"我一边帮光光把表戴上,一边问他:"你觉得我的这个想法好吗?"光光抬起手腕对着表好一番打量,然后他笑道:"这个想法岂止是好,简直是太妙了,到时我如付不起养老院的账单,我就把这块表交给护士小姐。但如果护士小姐不识货,Cash only(只收现金)那我就惨了。"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想象着我们年老的将来,围绕着是否要继续预支养老金来先享受人生这个问题争论着,当然我们的争论没有结果,但大家一直认为,我仅预支了一个月的养老金,它应该不构成太大的问题。但我不知道,每当光光看表的时候,这表带给他的是对美的感受呢,还是提醒他,他将要不断地努力工作,因为他第一个月的养老金已被预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