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在落叶后
冬天是旅行的淡季,因为没有人喜欢缩着脖子、穿着鼓鼓囊囊的冬装在户外溜达,但对热爱摄影的我来讲,我喜欢冬天里的城市和大地,因为在没有叶子遮挡的季节里,它让我看到另一个又美又神秘的世界。
今年的冬天来得又早又猛,还没有过感恩节,东部就一连发生几起雪灾,在我们加洲的北部也降了好几英尺的大雪。但这来势汹汹的寒冬元旦一过就没有了后劲,加洲的阳光每天高照,网球场上到处可见穿着短袖短裤奔跑打球的人们。好友青青告诉我,她家附近的山上已是早春的绿色了,
这景色要比往年早到了一个多月。
迈克是个摄影发烧友,认识他有多年了,我们常聚在一起讨论摄影技法。迈克的照片拍得相当有水准,他讲究构图和光的平衡,可是他的作品仅限于拍我们附近的风景,因为他有一个无法克服的弱点,那就是,他怕乘飞机。但这个弱点却让他成为加洲国家公园的活地图,每到换季或节
假日,迈克就开着他的吉普车向他熟悉的景点出发了,他是我遇见的唯一一位如此专注一个主题的摄影师。
几天前迈克对我说他又要去Yosemite(优胜美地)国家公园拍照,记得两年前的秋天我随他去那里采过风,我非常佩服他对那里地理环境的熟知。我问迈克:"这次是去拍雪景吗?"他告诉我山里的雪大概已化了不少,这次雪景不会太精彩,但也许会看到不同的冬色。一听到"冬色"我的眼前立即就出现冬天里巴黎、伦敦和纽约街头的情景,枯树干后的埃菲尔铁塔,冬云沉沉下的大笨钟,还有冬夜里依然朝气蓬勃的时代广场,我爱冬色,它给我一种朴素的美。我很少有机会去看冬天里的旷野,那么金色秋叶落后的Yosemite又会有怎样的冬色呢?我问迈克是否可以带我同行,他爽快地对我说:"上车吧"。
从我家开车去Yosemite有四五个小时的路程,一路上到处春意盎然,令人完全忘了现在仍是隆冬的一月。因为是星期天的下午,高速公路上车辆稀少,迈克的吉普车毫不费力地把我们带到了国家公园。
一进公园,视野变得狭窄起来,进山的路贴着山脚盘旋着,山脚下的雪还没有化尽,高高的山过早地挡住了落日前最后的光,还不到四点,这里的一切都没有了影子。车上的寒暑表显示29华氏度(大概是零下1摄氏度),尽管车子里的暖气开得足足的,但我还是忍不住拉紧了领子,仿佛车外的冷空气已经转进了我的脊背。
第二天我和迈克起了一个大早,走出木屋,一股山里特有的新鲜空气拂面而来,冰冷,冰冷的,带着冬天的寒气,我的脸皮被冻的火辣辣地疼,象在炎热的夏天,用乡下的井水洗脸那样,那种凉爽是可以从脸皮上一下传遍全身肌肤的。
很久没有参加这种扛着三脚架和Hasselblad"专业摄影"活动,我的心情特别地激动。自从数码相机流行以后,仿佛人人都可以拍出具有"专业水准"的照片,这给以摄影为爱好的我带来了挑战,我的那些连光圈和速度关系都搞不清的朋友,在他们Facebook晒的影集里居然有一些有"水准"的照片,面对他们的摄影"杰作",我悄然收起自己大大小小的摄影器材"与世无争"起来。但每当我过目山间路边的风景,爱好摄影的神经还是会不可阻挡地兴奋起来,就象现在扛着三脚架仿佛世界变得异常地平静,我的心只同我眼睛里的景对话着,此刻内心深处的恬静,它让我忘记了时间只活在我镜头里的世界。
"快停车!"我对迈克叫道,迈克并没有受我突然"命令"的惊吓,他是个情绪平稳的人,他缓缓地把吉普车在路边停下,我立即解开保险带,拿起相机,推开车门,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走去。山坡上盖着厚厚的雪,所有的灌木和杂草都被雪藏了起来,参差不齐的光秃秃的树使山坡上的林子没有了神秘感,只有常青的松柏是冬日里唯一的绿。
林子里有一栋非常漂亮的小屋,它是由灰色的石头精心砌造的,那尖尖的房顶下有一扇小门,小门前是一堵半人高的矮墙,矮墙遮住了小屋的窗,这种设计一看就知道,主人想在山里深居养心,它让我想起最近流行于海内外的一部影片的片名"非诚无扰",虽然彼此毫无关系,难道意境不是亦然吗?
我是个过路人,显然诚意不足,毫无打扰主人的意思,于是我止步了,决定不再向它靠近。如不是在落叶后的冬天,大概我不会注意到这座深居的小屋,没有树叶的季节让我们发现许多林子里的秘密,但我们没有必要对这里的秘密去刨根问底,让林中不留足迹的雪赋予它们另一种神秘吧。
我端起相机远远地对着石头小屋拍了几张照,然后调头回转。我一边走一边还在猜想着小屋的主人会是谁,突然我脚底一滑"啊"我惨叫一声,两脚凌空飞起,我的整个背象锅里正烙的饼"啪"被狠狠地摔在锅底。一阵剧痛让我头晕目眩,我的脑子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千万不能摔断脖子"。迈克从远处目睹这一惨状,他快步向我跑来,他并没有先来拉我而是让我躺着动一动手脚,见我手脚还灵活,然后他才轻轻扶我起来,他对我说:"我忘了提醒你,路上有冰千万要小心,你太幸运了没有摔断骨头。"我忍着巨痛强作笑颜道:"是,是,太幸运了,太幸运了"。我一边揉着摔得麻麻的脖子一边想,难怪冬天的游客这么少,原来观看可餐的秀色也会有付出生命的危险性。
自从摔了这一大跤我学乖了不少,不仅在鞋子上套上防滑的鞋底,而且见到有冰的地方就放慢脚步。就象登山者常说的一句话:"看景不走路,走路不看景"。我想在冰天雪地里郊游这个道理也一样实用。
山里的日照很短,快吃午饭时太阳才照进山窝窝。我们在一个山脚下停了下来,这里没有远景,也不靠近任何溪水,这同迈克向来喜欢的拍摄景地有所不同。整个早晨,迈克似乎完全投入于他的创作意境,沉默寡语、脸色严肃,他的眼睛不断地在路边的两侧搜索。现在他终于把车停了下来,看来他一定是发现了拍摄"重地"。摄影者之间最忌讳相互跟随和讯问,谁先发现的景就归谁所有。尽管我不知道迈克究竟要在这里拍什么,但我很知趣地没有发问,我扛起三脚架和相机朝着同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刚才摔伤的右脖子和肩膀还在作痛,我咬紧牙齿用左肩膀扛着我的摄影器材。这里是一片朝南的小树林子,太阳斜斜地照着,尽管冬天的阳光懒懒的没有力度,但它足以让我的额头冒出小汗珠来,它让我忘记了车上寒暑表的数字。不一会,我发现我已走到了山脚下,放下肩上的相机,我依靠着三脚架休息着。树林里除了迈克和我一个人也没有,地上的雪除了在树根处几乎都化尽了,没有树叶的树林子在阳光下显得特别亮堂,一阵微风袭来,它不象清晨时那么冰凉,它给我是一种吃了一口凉拌萝卜后的清爽感。林子里静得出奇,完全听不到秋风过后树林里会发出那种悦耳的"沙,沙"声,山里的熊在冬眠,难道鸟儿也冻得无心歌唱?如果秋天的树林是位低声细语的浪漫诗人,那么冬天的林子就是一位沉默的恋人。
想着,看着,我突然发现山脚下岩石上有许多影子,走近它们,我被眼前的一切吸引了,我立即支起三脚架,透过我的取景盒我终于看到了我要寻找的冬色。
山脚下的岩石成淡灰色,积雪融化后,岩石象被深层清洗过,它的上面没有一点灰尘,石头上面的纹路和质地看得清清楚楚,犹如看高清晰度电视一样。岩石前有几棵树,光溜溜的树干不仅同岩石有一样的颜色,它们的质地也类似,坚硬地没有一点生气,树干的影子结结实实地印在岩石上,黑黑地象一道岩石上的裂纹,影子和岩石的强烈反差让我想起美国抽象派画家Robert Motherwell的画,他的画就象这些粗壮的黑色树干的影子,无情无意地让人们的视觉无处逃避地正视着它们。同树干和岩石成对比的是它们脚下的落叶和残雪,它们是这里的温柔和多情,没有雪的地上是黄色的枯叶,被盖了一个冬天的落叶居然完整无缺地保留着它们的形状,轻轻地一片叠在一片上,它们尽情地沐浴着这难得的冬天的太阳,还没有融化的雪则有气无力地躺在落叶上,它们享受着落叶为它们铺的最后的软床。
顺着树干和岩石向上望去,树干变得越来越细,到树的顶部,树枝变细了,它们密密麻麻地成网状,树干从底部开始渐渐地向岩石倾斜着,到树的顶部它们终于完全靠在岩石上,岩石上树的影子和树的本身构成了一副美丽的对称图案。在严冬里,因为有岩石的依附才使枯树逃避了不被暴风雪折断的厄运,风雪过后,在宁静无恙的太阳下,枯树是否在用自己完美的影子来答谢岩石的保护呢?
"快来,快来,这里有好神奇的东西!"迈克在山脚的侧面向我叫道,我收起相机朝他走去。迈克正站在一片雪地里,他的前方有一个小小的黑洞。我刚想疾步向前,迈克拉了拉我的胳膊小声说:"小心,轻一点。"他的神情让我认为那洞里一定有个小动物。我小心翼翼地凑近黑洞一看,啊,太神奇了,原来那是一片树叶形状的黑洞,厚厚的雪地里没有一片落叶,不知这片叶子形状的洞是怎样形成的,也许是天边吹来一片叶子,它随风飘落在雪上,然后随着雪的融化陷进雪里,于是就有了这个叶子形状的洞。但为什么雪只融化在这片叶子下呢?为什么周围的雪不化呢?叶子那么轻,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它下陷呢?我们为这奇观感叹,大自然有太多令人发省的东西了,这世上有十万个为什么,十万万个为什么,大概我们永远也无法打开它们所有的秘密。
顾不上摄影者之间的规矩,我拿起相机对着这片特别的叶子拍起来,等我拍够了,迈克非但没有同我计较"版权所有",反而关切地问:"你的脖子和肩膀好一点了吗?",我动了一下脖子和肩膀:"哎呀",我呻吟道"还是很疼吆,不过能到这里看到这片特别的落叶,这跤摔得不冤。"迈克说:"我不知来过这里多少次,也摔过几次跤,但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美的落叶。而你,第一次冬季之行,仅摔了一跤就遇上了奇景,你的运气真好"。
是的,我向来认为自己是一个有运气的人,在这样一个平静的严冬的下午,在这片普通的树林子里,谁会料到,我会看到山脚下岩石上树干倒影的美和雪地里神秘的树叶形的洞,它们是令我难忘的冬色,原来Yosemite的美不仅在金秋的色彩里,它的美还可以发生在冬天落叶以后。
2 comments:
读完《美在落叶后》。在我的面前即呈现出好多幅中国山水画,你看那“寒雪摄影者”、“国家公园胜景”、“寒冬山色”、“神奇的叶子洞”、“松柏映木屋”,啊!多美呀!我要加倍学好山水画,争取把这美景描绘出来。
画山水,光看风景的美还不够, 还得装进美风景中的气势、情怀和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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