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14, 2010

风烛的残年

都说“生老病死”是人生的旅程,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是我们每个人逃脱不了的归属。想到这四个字,每每令我不寒而栗,难道人生是这样的无奈吗?我们怎么生的我们没有记忆,然而如何去面对“老”,“病”和“死”却要花上我们的毕生去征服它,它们给我们带来的是恐惧和伤感。在它们中我最害怕的是“老”,因为那里有风烛残年的孤独,而这孤独是一种漫长的独处,是最难承受的寂寞。

好友迈克的老爸今年91岁了,老人家耳聪目明,记忆力非凡,可是腿脚不利落,圣诞节前在家里摔了一跤。这一跤摔的虽然没有伤着骨头,但把老人的元气摔着了,卧床几周不起,衣食不能自理。

新年度假回来,我听迈克说,经他们兄妹几个商量后,上星期他们把老爸送去附近一家养老院了。对老人家突然住进养老院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请迈克在方便的时候带我一起去看望他老爸。

去养老院的那天是一个冬天的下午,一场大雨过后,街上到处是湿漉漉的。那家养老院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两排平房阶梯形地在山坡上排开,迈克老爸住在后面那排。迈克停了车,我跟着他迈过地上的几个水塘向一闩小门走去。

推门进去,迎面是一个小小的门厅,里面是出乎我的意料的暗,一对半新半旧的沙发和一只有老虎脚型的茶几摆在那里,茶几上放着一个透明的花瓶,瓶子里插着一束退了色的假花,墙上的条纹纸一看就是被时代遗忘的那种,我的心情一沉,给原来就忧郁的情绪更增添了几分惆怅。

迈克老爸的房间在走道的尽头,麦克介绍说,几周前刚好有这间又大又安静的房间空出来,否则有些房间可以听到隔壁有高涨情绪老年痴呆人的叫嚷声。哦,会这样吗?我低声地自语道。

见到迈克老爸时我有些不自然,他躺在一张病床上,瘦小的身子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白被单,远远地望去给我一种躯体在被单下消失了的感觉。前两次见到老先生他都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并不觉得他是一个如此弱小的人。老人一见我们并没有动身子,他用他那依然敏锐的眼光向我们示意他的惊喜。我问,你好吗?他的眼光突然暗淡了下来,但坚强地给了我一个淡淡的微笑,他道,It’s OK (还好)。他的K字拖的很长,让我听了心里有些酸酸的。

屋子里只有一张给客人坐的椅子,我让迈克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老先生的轮椅上,迈克开始同他爸爸寒暄起来,他问他爸,午饭吃了吗?理疗师今天来过了吗?暖气够热吗?老先生则有些答非所问,他道,昨晚的暴风雨很大,收音机广播说680Mission路段上有一起车祸,在San Jose那有一棵树倒下压死了一个三岁的孩子,太惨了。我边听他们的谈话边想,老人家的脑子真好,躺在这没有一点生气的养老院里,他关心的却是外面变化万千的生活,难道听了这些消息他没有想要出去看看的冲动吗?

迈克和他爸爸的对话题由交通事故转到了美国足球赛事,我不是足球迷也没有追随美国足球比赛的进程,所以我一点也插不进他们的对话,于是我环顾起老先生的房间来。

这是一间大概有8个平方的房间,除了一排玻璃拉门外没有其他的窗,玻璃拉门的外面是一座2米高的水泥墙,大概是冬天的原因,墙根前没有一点草木,由玻璃门向外望去,那里没有一点可以让人注目的东西。房间里的墙被漆成非杏黄色也非Salmon(鲑鱼)的桔红色,也许漆墙的人原本想用颜色来带给卧床的老人一些轻松的心情,但它的效果却恰恰相反,它除了让人对它的古怪颜色有些纳闷外,看着它是无法产生任何抒情的感觉的。

墙上空空的没有挂任何东西,但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几只钉过钉子的痕迹,也许前面住这间屋子的人有挂过什么,但我无法想象在如此奇怪颜色的墙上可以配怎样的画或照片呢?迈克是一位很出色的摄影师,如果迈克想为他老爸挂几张照片,那么他将用怎样的作品呢?让一个整天躺在床上的人面对什么样的画面最合适呢?是阳光灿烂的海滨?是松柏参天的森林?是金光闪烁的海上日出?还是高楼林立的城市风光呢?

想着,看着,我的眼光落在迈克老爸床头柜上的一个镜框上。我从坐着的轮椅上起身走到老人家的床头,我拿起那个镜框细细地端详起来。

这是一个由两个小镜框连在一起的镜框,它们象一本打开的书。每个镜框里各镶了一张照片,左边的那张里是一个年青英俊的男人和三个可爱的孩子,一个男孩大概5岁的模样,另两个是女孩,她们看上去一个七八岁,一个是三四岁。孩子们穿着漂亮的节日服装手里提着小篮子。那年青的男人身着笔挺的西装,乌黑整齐的头发光亮地向后梳着,他面带慈祥的微笑,右手牵着那小小女孩,左手牵着男孩,那个稍大一点的女孩站在他们的前面,她充满自信地看着镜头。

右面的那张照片看上去几乎同左面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那位年青的男人换成一位年青美丽的女人。她穿着套装,腰里系着一跟细细的皮带,一条小丝巾绑在头上,她的眉毛和嘴唇是精心化过妆的,她牵着孩子们的身子有点后倾着,她看上去有一副三十年代好来乌明星的气质。

看我看得如此地入神,坐在床的那边的迈克对我说,你相信吗?那男孩是我。记得那天是复活节的星期天,我们刚从教堂的Egg Hunter ( 一种在复活节里给孩子玩的找鸡蛋的活动)回来。哦,难怪你们都提着篮子呢。我接过迈克的话说。

显然那美丽的如好来乌明星的女人是迈克的妈妈,那英俊而健壮的年青男人就是老先生本人了。看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瘦弱如纸的老人,再看看照片里的他,人的变老真的是一个很悲哀的过程啊。我的悲哀情绪此时已一发不可收了,这张旧照片象一把铁锤砸向我的记忆大门,让我想起另外两张二十年来我不愿回忆的照片来。

二十多年前,出国留学是相当苦的事,当时人民币不仅不值钱,而且也不允许自由交换。我身上只带了不到200美金就远征去了澳大利亚。为了生活和支付学费,一下飞机我就必须找工作,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加上英文又讲的不好,不要说找一份象样的工作,就是去餐馆做Waitress都很难。同时那会儿正赶上澳洲经济大萧条,留学生找工作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小曹出国前是爸爸在编辑部的同事,他比我先到悉尼几个月,出国前爸爸给他写了一封信托他给我一些照顾。小曹是一个讲义气的人,他不仅去机场接了我还四出打听帮我找工作。

一天,小曹说他的一位从印尼来的远房亲戚有工作介绍给我,我听了喜出望外,第二天就跟着他去见工。原来他介绍我去做的是一份在养老院做护士助理的工作,这在留学生里可是一份极难求得的好工作。当时我甭提有多高兴了,感到自己是那么地幸运,但我没有想到这份工作后来竟然给我带来了生活观和人生观的终身改变。

我去上班的这家养老院坐落在一个山里,沿着一条弯弯的小路从一片小树林子里穿过去,然后才看见一栋长长的平房。房子非常具有乡村的情调,砖红色的房顶配着白色的墙,每个窗户都拉着半透明镶着花边的白纱窗帘,窗前种着生机勃勃的鲜花,看上去象是一个平静和谐的农庄人家。

第一次走进这栋美丽的白房子我就被怔住了,里面住的全都是目光痴呆和古怪的老人,他们有的东倒西歪地坐在轮椅上,有的蜷缩成一团地躺在床上,尽管那时我已是一个医学院的毕业生,在医院实习时也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患老年痴呆的人,看着他们我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我第一次感到“老”的可怕。

我的工作被安排在每个周末上班,每到星期五的晚上我的心情就开始低落起来,这样的心情一直会延续到星期二,我才会暂时地把那些可怜的老人忘了,回到我自己朝气蓬勃的青春生活里。

在这样大起大伏的心情里生活了五个月,我终于辞去了这份收入相当不错的工作,并且努力地在心里想忘掉那里的一切,然而我竟然无法做到,尤其是那里的二位非常特殊的老人和她们床头边的照片,她们跟随着我的记忆直到今天。她们告诉我,风烛残年里的一切是人生里的无奈。

第一次见到Alma我完全不敢相信人可以老成这样,她骨瘦如柴,全身僵硬地缩成一个弓型,她整天一个姿势地躺在那里,双手紧握在胸前,每次给她换衣服,都需要二个护士一起协作,一个用力拉开她的身体,一个迅速地把衣服往她身上套。她那对蓝眼睛深深地下陷在眼窝里,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好象她的眼前永远在放恐怖电影,她的嘴里还不时地发出象受惊后的怪叫。

上班不久,护士长就把Alma分派给我和另一个叫Abdu的护士来照顾。Abdu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是医学院的学生,他长得高高大大的,黑色的鬈发,黑色的大眼睛,我对他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又浓又长还上翘的眼睫毛,每次见到他我就想,这么美的眼睫毛长在男孩子身上多可惜啊。Abdu为了帮助自己付学费,他每个周末来打护士工,后来我又听人说,护士长是为了照顾我的瘦弱才让大力气的Abdu做我的搭档。Abdu是我从没见过的比女人还耐心温柔的男人,他对老人就象对婴儿那样体贴仔细,一般他只让我做喂饭和整理衣物那些轻松的事,但到了Alma这里我也要一起帮忙。

第一次碰Alma我害怕极了,Abdu让我拉着她的手,这样他可以帮她穿衣服,我没有想到她的力气那么大,僵硬的手臂象一根铁棍,我没有拉开她反而被她手臂的力量反弹出去,见我差一点摔倒的样子,Abdu说:“你不知道吗?Alma是澳洲第一个女警察,你看她躺在床上都可以把你击倒。”

“什么?Alma当过警察?”我吃惊地问。“是,你看”Abdu指着Alma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对我说。我走上前拿起那个小镜框一看,上面是一个骑在一头大马上的女人,她身着一套威风凛凛的警服,头戴一顶橄榄帽,双手紧握一条警棒,好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我回头再看眼前紧缩一团,完全没有人样的Alma百思不得其解,当年如此潇洒的Alma如今孤独地却完全被人遗忘地躺在这里,我的年轻的心里第一次感受到了“老”的残酷。

从那天起,每当我去Alma的房间,我就忍不住会盯着她那张照片看一会,然后又对着床上的Alma痛惜,暗地里不断地问自己,如果将来我自己老成这样,我该怎么办?

在养老院的每个老人家的床头柜上几乎都摆着几张儿孙满堂的全家福, 可是在那工作的五个月里,我却很少见他们有家人的来访。但是每到星期六的一大早就有一个老先生来看一位叫Elizabeth的老太,他风雨无阻,我们每个护士都非常敬佩他。

这位老先生叫Henry,他永远是一副英国绅士的打扮,他穿一套整整齐齐的旧式西服,戴一顶深色的礼帽,手里持一根拐杖,他看上去有七八十岁的样子,但瘦高的身材笔挺笔挺的,他见到我们总是向我们投来文质彬彬的微笑,不难想象Henry年青的时候一定是很有魅力的。

每当Henry来访的时候,Elizabeth都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她呆呆地看着Henry没有什么表情,但她是一副满足和平静的样子。Henry同她促膝而坐,他有时读书给她听,有时就默默地自己低着头看书,他们就这样一整天地坐着,我只要有机会路过Elizabeth的房间我就忍不住向里张望一下,很久以来我都错认为HenryElizabeth的丈夫,直到有一天轮到我同Abdu去她房间工作,我才知道Elizabeth是一位从未结过婚的女教授。

Elizabeth的床头柜上也有一张照片,照片里她身穿一件黑色的袍子,头上戴一顶方型的礼帽,一看就知道是她大学毕业典礼那天照的,她面带灿烂的充满青春朝气的微笑,腼腆的表情里露出自信的骄傲,她手里拿着一个纸卷,想必那是她的毕业证书吧。照片里可惜没有Henry,也没有其他人,难道她一直是一个独行者吗?

那么Henry究竟是Elizabeth的什么人? 我从此对他们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一定是她的情人,我猜。这么执著地深爱她的人,甚至到她成了老年痴呆病人也不放弃他的爱,为什么她不嫁给他哪? 也许她遇见他的时候他已有了家,也许他是她的追求者却没有机会表达。也许,也许,这太多的也许构成了他们人生的故事。我最终也没有找到我的“也许”的正确答案,然而哪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显然他对她的深爱是永恒的,尽管她已失去了记忆和思维,她不再同他有对话,但她在他的心里依然是他的她。

Elizabeth是我认为最幸福的人,她因为有了Henry,在这孤独的养老院里她不再孤独。然而对Henry来讲却刚好相反,他有不言的痛苦,面对一个自己用毕生心血去爱的人,在人生道路的尽头,在他自己风烛残年的寂寞时刻,他却无法同他爱的人倾吐心声,他虽没有搬进这孤独的养老院,然而他不也是一个要去承受那万般孤独的孤独者吗?

再过几天就是情人节了,想到我在澳洲养老院里遇见的AlmaElizabethHenry,想到养老院里那种无法承受的孤寂,我买了一合精致的巧克力,我约了迈克准备在情人节那天去看望他老爸。因为迈克的妈妈去年已去世了,我想为这位老人扮演一次天使派来的情人,给他在那个四壁徒墙和窗外没有风景的小屋里带来一个惊喜。

但愿这位天使派来的情人可以给一个孤独的老人带来一天的好心情。

4 comments:

墨镜女郎 said...

好悲情哦,好伤感喔,我最怕孤独了。希望我们老了那时 “安乐死”能合法化,但就怕那个时候又不想死。 不想不想了, 否则今晚将会是个忧郁,惆怅的失眠夜。

老人家一定会粉高兴粉高兴有你这位天使派来的美丽情人,带给他好心情与欢乐。

夜猫子 said...

很感人。 人年紀越大就越來越知道自已會去何方。唉!還是那句老話,讓今天過得
盡可能甜。

林林 said...

人老这是自然规律。如何“老”得健健康康,这是非常重要的。像鲜花那样自然凋谢。那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如何做到呢?我认为加强自身保养十分重要。包括身心两个方面。防病治病,防止意外事故。像《风烛残年》里的老人,那是社会上的个体集中起来而巳。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要自己吓唬自巳。

Travel and Eat with Daidai said...

林林,我想到老你也不会理解我的了。 你的“老”同我的“老”是不同的。